無名氏小析

---  Planescape: Torment 『异域镇魂曲』

玩家所扮演的角色名叫”Nameless One（無名氏）”，簡而言之就是他自己都不知道他自己的名字。他在一個停尸房裏面蘇醒過來，身上佈滿傷痕，一種強烈的空虛充盈著他的身體，他不知道他自己是誰、在哪兒、做過什麽、爲什麽在這兒，他急於想要獲得答案，但是無從著手，唯一的線索就是他身上的有一段傷痕刻成了一段文字，叫他去找某一個收尸人。故事由此展開。

這種失憶人尋找自己的設定，在三流小說中並不少見，加上一個不死的設定，最多也就進階了一點創意到了二流的水平，同時還要面對如果把故事編下去的困難。但《異域》的無名氏所在的位置，和所有其它的情況都有所不一樣。

無名氏所在的印記城的絕對獨立，註定時空在此失去了意義：沒有任何的時代洪流來圈動他，也沒有任何方向留給他前進，他不會如同很多胡編那樣穿越到古代然後進入歷史，也不會被丟到一個複雜的未來去應付生存危機，他沒有責任也沒有義務，沒有角色也沒有位置，他甚至也沒有錢，但他也沒有債，他的眼前也沒有敵人，他的旁人對他根本不關心，他只是活著，沒死，僅此而已。他被拋入世界中，既而存在。同時他心中隨時被一種無窮盡的空虛所充溢，這種空虛超越一切本能，來驅策他的行為。處在游戲裡，他不用考慮吃飯和睡覺，他只面對一個問題，且只爲了解決這一個問題而行動——“我是誰”。

這個起點蒼白到了極致： “活著”，又由於沒有個人歷史，他“尋找自己”而不是“創造自己”，他驚訝于自己的所在，並且好奇。這個起點并不具有必然性，但卻是一切哲學的開始，自我意識對自身的提問一旦開始，那除非找到答案，這個問題就永遠不會終結。這個正是《異域》這個遊戲的設定：無名氏被拋入了一個極致世俗化（secular ——反義詞是神聖性；不是庸俗——反義詞是高雅）以至於任何意義都消失的環境，但他對自我存在意義的追問是他永遠解不了的渴，因此無名氏也只有走向追尋過去的路，雖然最終在盡頭他的確遇上了神聖——只屬於他一個人的神聖。

在遊戲過程中，無名氏發現，原來他的第一個前世曾經顯赫一時，但由於某一日意識到自己作惡太多，深感悔恨，又知道自己生必有涯，怕死後墮入地獄，去參加永無休止而又毫無意義的魔鬼（Devil）和惡魔（Demon）的 “Blood War（血腥戰爭）”，所以只好找一個很強的女巫來求得永生，希望用永生的時間來贖罪。女巫成功做到讓他永生，但是卻無法繞過讓他永生的代價。從此他每一次死亡過後都會復活，但是卻會失去一切記憶，只有傷痕不變地留在身上。而每一次他死亡，遠處就會有一個無辜的人替他死去，他們的靈魂彙集成了一個處於異界的“Castle of Regret（悔恨要塞）”，而去到此要塞的唯一的傳送門就在整個故事開始時無名氏醒來的停尸房的床邊。

在悔恨要塞的天頂廣場上，無名氏最終面對的是他自己。女巫爲了讓他永生，將他的“Mortality（凡性）”從他身上剝離下來，隨著時間的流逝，這個“凡性” 不斷發展而最終擁有了自我意識，自我晋升為“Transcendent One（超凡者）”，反過來施展一切手段竭力阻擾無名氏對它的追尋。因為他們兩者重新歸一的結果就是無論是無名氏“本人”還是他的“凡性”，都會瞬間失去 “Transcendence（超凡性）”，成為可死的凡人。

最終無名氏選擇了和他的“凡性”融合，他跳出了無盡的輪回，結束了折磨，墮入了地獄，開始了他註定的血戰。一切最終回到一個圓。



這裡對遊戲劇情的介紹實在是簡略得不能再簡略，中間無數的隱喻和大段的哲理對話都直接忽略，而且很多將此遊戲推入經典的方面，比如說隊友設定、愛情篇章在此也都完全不著筆，但僅是如此，單單著力在哲學層面，已經夠人回味再三。

首當其衝的就是“罪與罰”的問題。無名氏由於想逃避“血戰”的命運，所以企圖延長自己生命來贖罪，結果是犯下更多的罪，幾乎破壞天條，違反諸界的平衡，最終自願走向終點，以死亡結束。

在這個題目上，《異域》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不朽名作《罪與罰》從思想方向上徹底決裂。如果說拉斯柯爾尼科夫的自我覺醒是受了上帝的感召，無名氏從頭到尾就根本沒有對天父懺悔的思維方式。和《罪與罰》裏面大篇幅的描述謀殺的過程同時輔以長篇的自我追問不一樣，“罪”在《異域》是完全被弱化的一個概念，只是在模糊的背景介紹裏面稍稍提到無名氏最早的前生仿佛做過一些什麽事情，這些事情會導致他墮入地獄。因為異域的設定不是“做了好事去天堂，做了壞事下地獄，天堂舒服，地獄痛苦”，而是”做了什麽樣的事情就去哪裡”，對于魔鬼來說，最痛苦的地方莫過于被強行發配去天堂，所以這種因果對應的“罪”其內在的“罪感”實際上等於零。甚至包括無名氏逃避命運而導致的諸界混亂陷入崩潰，這種照理來說屬於滔天大罪的行為，基本上也被當成故事背景而不是故事內容在描述，事實上無名氏本人基本上不關心整個世界因他而起的狀況。

但是《異域》又在其它地方大量著筆描寫，失去記憶的無名氏的無數前生曾經做了大量的普通意義上的壞事：利用愛自己的人，殺幫助自己的人，出賣同伴，欺騙旁人……更重要的是，他的每一次死亡，就會有無辜的人替他死去，這些陌生人的冤魂最終彙集成了”悔恨要塞”，他最終敵人的城堡。這些事情《異域》沒有淡化，而是以一種距離的冷靜來沉重敘述。在一步步發現自己的過去以後，無名氏最終醒悟到，他無數的罪其實都起於一個源頭，當他要逃避自己命運的時候，他犯下了諸界都不能容忍的最大的罪——他逃避作為一個人的死亡。

死亡在《異域》里是個很詭異的概念，首先死亡并不同於虛無，而更像是一扇門，在無名氏身上它通向“血戰”，無名氏很清楚結果是什麽，去向何處。然而“血戰”本身在《異域》被設定為毫無意義，沒有任何價值可言，無名氏也清楚這種無意義。死亡“事實”不虛無，“意義”卻虛無，正是這種對“意義”虛無的恐懼，促使無名氏逃避命運。

這種逃避在操作上成功了，無名氏的確變為不死的存在。然而此時他不得不直接面對存在本身，存在的荒謬只留給他無盡的空虛。直到最後無名氏找回自己后才悟到，當初他在逃離了無意義的終結的“事實”的同時，他其實也失去了有意義的終結的“意義”。終結本身沒有意義，但是如果沒有終結，那一切都沒有意義，終結的意義就在於賦予一切意義。

爲了逃避無盡的折磨，無名氏必須迎接死亡，即使死亡的彼岸根本不存在任何意義，但是死亡本身成為了他有意義的選擇，他以死亡來承擔一切他的責任。這種責任不指向諸界，只指向他自己，在如同行尸走肉一樣荒謬的生存和消失在無意義的虛無之間，他選擇他的歸宿，他選擇虛無。隨著他的死亡，一切因他而起的愛恨恩怨，他和他人命運的交集，最終就走向虛無，回歸存在本身。沒有一個道德的上帝，只有一個存在的上帝，給一切一個句號，這個就是無名氏最後的答案，他最後的贖罪。

然而這種意義上的贖罪有一個前提，就是無名氏難以接受荒謬。如果無名氏在找到了他的記憶過後，對待他的整個存在的事實完全是一種徹底荒謬的態度，既而那種永遠的空虛被懸置起來高高掛起，完全不予理睬，那他實際上就並不需要走向終結。因為他的整個生命已經荒謬，用加繆的詞語，如果他對毫不反抗好謬，徹底接受荒謬，甚至對荒謬完全無感官，完全就荒謬下去了，那他死和活就沒有區別，不死不活也就沒什麽大不了。於是關鍵就是，是什麽讓無名氏最終去選擇，他的理由是什麽。這就導出了貫穿整個《異域》中的那個問題：“What can change the nature of a man?”

雖然在遊戲中玩家可以選擇很多答案，比如愛、勇氣、希望、意志等等等等，最終無名氏的第一個分身，也就是起初決定逃避、最後決定終結的原始無名氏給出的答案是——“Regret（悔恨）”

“悔恨”在無名氏身上是如何起作用的，遊戲基本上沒有涉及，簡而言之玩家絕對不可能找到無名氏怎樣“良心發現”的章節。但是“悔恨”本身的含義卻充滿深長的意蘊。

“悔恨”是反思性的，一個徹底荒謬完全行尸的人根本沒有悔恨的能力，同時“悔恨”又是否定性的，無法想像一個肯定一切的人如何悔恨。“悔恨”彙集成一個句式就是“如果重來一次，那麼……”。對於將死者而言，意義唯一存在的可能性在於有選擇的可能，這種選擇完全取決於將死者本人。“悔恨”就是站在此在望向彼岸的那道的目光，經由“悔恨”，發現此在的“缺失”，同時此“缺失”也作為邊界劃定了此在的“真實”。

好比一個圓，它的邊界限定了它，它的邊界也劃定了它，你可以把它擦了重畫一圈，但那就是另一個圓。《異域》中無名氏的“前生”就是試著去擦掉那條邊界，否認他曾經存在的真實，結果是它之後的“重生”因為失去了邊界而無法承受蒼白一片的存在，最終玩家扮演的“今生”重新找回了這根線，和他的真實進入虛無。

然而這裡再一次出現了一個問題：現實生活中，人總是不斷地試圖發現和找回自己，但是真的即使找回了自己，那麼那個“自己”對“現在”又有什麽意義呢？在遊戲的最後，“前生” 無名氏對“今生”無名氏問出了最後一個問題：“你從一有意識到現在面臨結束，其實都只是在重複我曾經走過的路，你找到了我，但你沒有作為你自己活過，你覺得你的生活有價值嗎？”

“今生”的答案是：“一路走來，我所做的決定都是我自己的決定，我活過了，我不後悔。”

在此，整個遊戲的劇情達到最高潮，哲學思辨結束，生命意義開啟。

在荒謬中誕生，為反抗而鬥爭，為尋找而前行，為悔恨而贖罪，為終結而死亡，最後回到原點，一切愛恨和尊榮逝去，哪怕再無意義，哪怕一切不屬於于我，直到命運的最後，依然肯定生命。

無可再說，只有讚歎。

一部偉大的藝術作品。

转自  The Ring of Wonder
作者：osbert_wy